更年期抑郁,是指发生于更年期的抑郁情绪障碍。这一时期,女性既要承受体内激素水平变化引起的身体不适和情绪震荡,还要面临来自职场变化、家庭和社会角色分工转换的压力。
不少研究显示,更年期已经成为女性抑郁的高发时期。但多数人对更年期症状的认知,还停留在“熬一熬就会过去”的层面。
在赵琳洁的记忆里,疾病的征兆发生在年5月的一天。她的早餐是一份米线,往常她能吃下一碗,但那天她觉得没胃口,只扒拉了几口就去上班。起初她没有放在心上。云南正是春夏之交,可能是日益炎热的天气引发的肠胃不适。赵琳洁吃了肠胃药,依旧什么食物都吃不下。紧接着,她白天开始控制不住地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夜里整晚整晚地失眠,身体的不适感累积着,她的精神“垮了”。那年赵琳洁50出头,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大嗓门,热情外向,在学校和同事学生相处得都不错。闲时热衷和朋友聚餐、逛街,偶尔打打麻将。但那段时间,赵琳洁开始不愿见人、社交,她抗拒说话、出门,最后是活着。她家住六楼,有次,她站在窗口,“突然特别想从这里(窗口)跳下去”。也是在年,52岁的陈雪剪断电线握在手里,试图结束半年来痛苦的生活。好在“瞬间跳闸”,家人发现得及时,轻微烧医院。年底,陈雪开始持续地失眠、烦躁、焦虑、耳鸣。她和家人猜想是多年颈椎病所致,医院骨科治疗半年,住院期间不配合治疗,一度不吃不睡,人也变得敏感脆弱,女儿陪她散步,她抱着她哭了。耳鸣导致陈雪听力下降,在检查室,她没听清医生的指示,“被医生吼”,她严重怀疑自己“被嫌弃了,是个废人”。骨科医生判断,陈雪的颈椎病没有严重到情绪异常的地步,建议陈雪去妇科或神经内科看看。在妇科面诊时,医生初步排除她患有更年期综合症的可能,建议她去心理科。走出门诊,陈雪认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医生才不愿收治她。她拒绝去心理科,家人轮番劝说、想要背她过去都没用,只得带她回家休养,当晚,女儿好不容易安抚她睡了一会儿,第二天就出了事。赵琳洁、陈雪都在更年期(女性更年期约在45~55岁)出现了严重的身体不适和情绪异常,她们最终在心理科被诊断患有更年期抑郁症。更年期抑郁是指发生在更年期的抑郁障碍,女性更年期抑郁发生率高于男性。女性的更年期抑郁,是由卵巢功能衰退、体内雌激素水平下降引发,通常表现为失眠等躯体症状和精神上的焦虑抑郁,更年期期间遭逢重大变故如职业变化、经济压力、情感创伤,往往会加重更年期抑郁,抑郁程度严重的患者会出现自杀、自伤行为。实际上,更年期抑郁是一种普遍、高危但隐蔽的疾病,有时只有患者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它才会被发现。当张红英在儿子面前用剪刀对准自己的身体时,儿子才意识到,母亲最近的反常,不是单纯的更年期症状,而是更年期抑郁。这个25岁的男孩已经足够细心和重视了,在母亲刚表达自己头痛、失眠时,已经独立出去住的他就重新搬回父母家,希望能陪伴母亲安然度过更年期。儿子的陪伴没有改善母亲的症状。轻生发生在年4月28日早晨,儿子刚醒来,就看到母亲在喉部、腹部划出伤口,“血顺着刀往下流”。他第一时间拨打,医院离家只有三分钟车程,救护车很快赶来,但张红英用剪刀逼退试图救助她的医护人员。他们又报警,民警赶来夺下张红英手中的剪刀,医生上前给她注射安定,医院。她在ICU被抢救了近7个小时,才脱离危险期。或许只有经历过更年期抑郁的患者和他们的家人才知道,更年期是一个多么脆弱的阶段。目前,关于国内女性更年期抑郁患者的整体数据仍为空白,大量局部调查的数据显示,更年期是女性抑郁的高危时期。有研究曾在全国22省(市),抽样调查多名45-55岁妇女,让她们使用抑郁自评量表进行评估,结果显示,女性更年期抑郁症患病率高达23.8%。但大多数人对更年期的认知,还停留在“熬一熬就会过去”的层面。赵琳洁刚患病时,她的的女儿医院工作的朋友,拜托她推荐一位有经验的妇科医生,对方却说,“更年期哪儿会有这么凶?自己调节就好了。”赵琳洁患病不久便确诊并及时就医,得益于女儿的重视。女儿在上海工作,她一位朋友的父亲曾患过更年期抑郁,当得知自己母亲的情绪异常时,她催促家人及时带母亲去看妇科和心理科。图赵琳洁的女儿提醒父亲带母亲去看更年期更年期抑郁的一些症状和更年期综合征相似,这也会很容易引发误判,延误治疗的最早时间。一些患者表达痛苦和求救的声音,也很容易被忽略掉。刚患病时,陈雪一天给女儿打好几通电话,反复对女儿倾诉自己的不适。女儿查资料后,症状和更年期综合症有重叠,给她买了调节人体雌激素的大豆异*酮服用,没用,她情绪状态越来越差时,女儿忙于学业,有时流露出不耐烦,丈夫也觉得妻子“越来越不讲道理”,知道陈雪患的是更年期抑郁后,让他们至今后悔又后怕。陈雪的更年期抑郁,既有更年期激素紊乱的原因,也同临近退休有关。陈雪原本是中学重点班的主课老师,精明能干,也爱操心。逐渐退出一线工作后,儿女都在外地读书、丈夫忙于工作,她多出大量时间,也失去生活重心,一下很难适应生活里突然出现的断层。52岁的周婷也是在“退休”后出现抑郁症状的。年,儿女相继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心疼操劳一生的父母,他们提出每个月给父母打生活费,劝母亲:家里吃的用的可以买,别再养猪养鸡,也别再种地了。这看上去是一个苦尽甘来的安排。此前二十多年,周婷是那种一刻也不肯闲下来的家庭主妇。她每天六七点起床,九点睡觉,地里的玉米、水稻、土豆,家里的猪和鸡都等着她料理,她不爱串门,看不惯打牌、搓麻将这样的娱乐,坚信人的价值体现在劳动上,她干活时还哼着民歌,觉得充实快乐。闲下来了,周婷内心无法认同这种什么也不用做的生活,她偶尔向儿女抱怨,“人不做事,这怎么能行呢?她开始陷入烦躁和忧虑中。她极力阻挠丈夫买车的计划,担心他开车出事故。也会催临近30岁的儿子赶紧结婚。要么对家人发火、摔东西,要么就冷眼相待,不发一言。年,因发烧一个月未痊愈,医院看病时,她第一次躁狂发作,随后被确诊更年期躁郁。随后,周婷住进一家医院,医院陪护。在小城或农村,抑郁症患者及其家属常要面对无知和歧视,这会让他们存在强烈的病耻感。考虑村里可能会出现的流言蜚语,家人发明了一个体面的说法,说周婷是“发高烧烧糊涂了”。周婷之后,村里几位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性,也出现了更年期抑郁的症状,一些人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照料,她们的情况日益糟糕下去,还会被村人议论为“疯子”。如果一位女性不幸长期生活在不睦的家庭中,当长久的精神压抑遭遇更年期,她们的抑郁爆发得更加凶猛。张红英抑郁发作,是在她和丈夫复婚后共同生活的第十二年。头痛,烦躁,最难熬的是夜里失眠,她每天只能睡2-3个小时,睡不着的时间里,她翻来覆去地回忆婚姻和家庭生活中的痛苦时刻。尚在孕期,丈夫对她家暴,她离了婚。之后直到儿子13岁,母子一直住在张红英的父母家。母亲觉得女儿丢人,也很少给外孙好脸色。为赚钱,张红英白天在工厂加工野菜,晚上还在饭店做兼职服务员,早出晚归,以至于儿子“13岁以前对妈妈没什么印象”。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儿子被视为“野孩子”,没少挨冷眼和欺负,张红英对儿子很愧疚。儿子13岁那年,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她和看起来悔改的前夫复婚了。复婚后不久,对方又开始酗酒、家暴。因为经济拮据和家庭琐事,他们陷入无休无止的争吵。她再提离婚,丈夫就穷尽各种手段——哀求、恐吓、威胁,挽留她。第一次轻生被抢救回来,还躺在ICU时,张红英极就开始拔掉输液的针头。ICU的医生没办法,请来心理科的医生,她患的是重度更年期抑郁。住ICU的几万块医药费,还是儿子四处借来的。出于经济和各方面的考虑,家人起初准备将她接回家陪护,他们封死窗户,扔掉家中的刀具,家中坚硬的地方如桌角用胶带缠上,她还是想方设法寻死。在家照护张红英几天后,身心俱疲的家人选择将她送医院,家乡东北小城医疗资源有限,抑郁症、和其他精神类疾病患者住院都只有这一个选项。年春天,48岁的林静几乎成了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她凌晨两三点睡不着,就打电话喊醒在市区工作的女儿,指责女儿让自己失望,督促她考公务员,让她“起来学习,现在就去”,将小姑子菜园里好好种的菜拔掉,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控诉她丈夫性格暴躁、家暴自己。她被家暴是亲戚都知道的事,但连女儿最初也意外,母亲怎么会突然承认自己的不幸并且广而告之。此前,她对所有人隐瞒丈夫家暴的行径,女儿问她头上包着的纱布怎么回事,她都谎称是“斧头掉下来不小心砸到的”。她强迫症般反复做同一件事:每天洗两三遍澡,接连两个月每天去田地里拔草(期间还不小心摔伤了腿)。她还会在别人面前说一些夸大其辞的话:她和某位领导是朋友,她年轻时曾和一个男孩自由恋爱,最终被父母拆散(家人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中秋,医院工作的弟弟不放心,医院看诊,她被诊断患有更年期抑郁症、狂躁症、癔症。林静确实有许多难以申诉的怨楚。林静和丈夫的婚姻,是双方父母做的主,林静的父母在*府工作,丈夫家在当地拥有一份不错的养殖产业,门当户对,结婚前,丈夫话不多,看上去“老实可靠”。她顺从地嫁了。婚后他暴躁的脾气显露,用林静无法复述的污言秽语辱骂他,动手的由头多是生活琐事,她头上缝过针、手臂骨折过,还有一次,他将刚盛好的粥从她头上浇下来。甚至,家暴在婆家作为一种传统被接受了。公公家暴婆婆,婆婆告诉她,“以后有你要(承受)的,女人不就是这样吗?”林静头胎生来了个女儿,婆婆告诉儿子,如果第二胎还是女儿就离婚。丈夫做水产生意,林静既要帮他处理店里的活计,还要承受他随时随地的嫌弃和暴力。更年期抑郁的爆发,像是她婚姻生活中的第一次反抗。确诊后,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院陪护,丈夫来过几次,催林静回家,家里还有一堆事要等她帮忙,还对她冷嘲热讽:“你现在乐呵了,什么也不用干。”林静坐在床边,不看他,也不吭声,一改从前对他唯唯诺诺的态度,并把这种态度也延续在她出院回家之后。劫后余生的患者们回忆起抑郁的状态,多会说“当时控制不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陪护的家人们,还清晰记得她们走出深渊的煎熬过程。赵琳洁的治疗历经曲折。她在成都确诊病情不久后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决定请假陪护母亲。女儿返家那天,赵琳洁在家中等到凌晨。女儿推门而入时,她立刻站起来,又迅速转开头,目光躲避。女儿唤妈妈,赵琳洁不应,女儿陪她洗漱,她身体僵直,动作迟缓,仿佛已经是一个老人。女儿陪护期间,赵琳洁愿意跟家人说话了。安眠药、抗抑郁药物起了作用,睡前吃安眠药成为她每天最安心的时刻,心慌的时长从之前的一整天缩短到每天不定时的一两个小时,但“不定时”也让赵琳洁也焦虑:等下心慌了要怎么办?家人又在上海、成都间辗转,医院看了几次,还是没有很大改善。图
赵琳洁在上海看病时,家人的对话赵琳洁和丈夫返回云南,本想向学校请长假,女儿担心她请假后彻底不出门,最终,家人决定向学校说明情况,申请让她暂时不再承担教学任务,负责到校查看老师到校情况,赵琳洁出门一次,既能见到人,也当锻炼身体。赵琳洁依旧拒绝见朋友,还会挂断别人打来的电话,女儿就偷偷拜托阿姨们多找妈妈聊天,体谅她的坏脾气,还故意多买些吃的寄回家,让妈妈送给朋友们。转机发生在住院治疗后。住院是赵琳洁提出来的,她听说一医院治疗抑郁症效果不错。女儿很支持她,认为母亲主动提出住院是“强烈的求救信号,自救意识是需要保护和支持的”。赵琳洁住院期间,丈夫一直陪护。输液只两次,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正对她的症状,她觉得自己“不心慌了,人也有了困意”,住院两周后,请医生开了三个月的药回家,赵琳洁的状态开始真正转好了。过年时有一天,晚饭后一家人散步,不记得聊到什么,赵琳洁讲了一个笑话,女儿听见先是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她坚持服药。年后,她渐渐投入到曾经放弃的爱好里:美食、社交,如今,服药近两年,她的状态几乎完全回到生病前。像赵琳洁这样的更年期抑郁症患者,拥有良好的社会医疗服务和家庭陪护,治疗后身心更容易痊愈和恢复。诊断为更年期抑郁后,陈雪和家人反而放了心,“只要遵医嘱,耐心陪伴,有信心,肯定会好的,最差也就是一直服药”。陈雪开始同时治疗颈椎病和抑郁症,服药半年后她停了药,通过运动、旅游等填补自己的空闲生活,还接管了亲戚家的一个中学生,“整天跟小朋友斗智斗勇”。后来,亲戚家的孩子考上了很不错的大学,这让陈雪充满成就感,“还在考虑要不要再接管一个”。对于那些生活突然陷入真空的更年期抑郁女性来说,重拾价值感、重建生活秩序非常重要。出院后,周婷买了几头小猪崽,在地里重新种上粮食、蔬菜,和丈夫两人吃不完,就拿出去送给亲戚和村里的孤寡老人,她觉得自己“创造价值”。那年,由于当地猪瘟,年末,家人发现周婷这年养猪亏损不少,但依然决定支持她。身体劳碌带来了精神上的放松,好几次,他们发现周婷又开始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了。图
冬天,白雪覆盖了周婷打理的菜地那些抑郁病因更复杂的女性,依旧挣扎在家庭的泥沼里,也很难恢复到从前。在医院住了1个多月后,林静被丈夫接回了家。生病后,她对丈夫的态度强势了些,丈夫没再动过手,但嘴上还是常常言语打击她。身体状态好转后,经人介绍,林静在家附近的工业园区找到了一份做园林绿化的工作,一天工钱一百多块,一个月能有两三千块的收入,最重要的是,不用一直跟丈夫待在一起,她脸上笑容多了些。医院住到第三年,年年初,医生告知张红英的家人,她的身体各项指标趋于正常,精神状态也很稳定,可以回家了。张红英被家人接回家不久,碰上疫情,因为居家隔离无法定期做心理咨询,张红英的抑郁症复发了一次,生活恢复常态化后,儿子陪母亲去做心理咨询后,她的状态才转好。现在,张红英常跟儿子待在一起。她喜欢刷手机、和邻居聊天、还会旁敲侧击地询问儿子的感情动态,像一个最普通的中年女人一样,她终于等来了宁静的生活。*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END-撰文
林正茗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