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结局,在越来越狗血的剧情中,《少年派》反而显露出它的野心。升学压力、婚姻关系、原生家庭、中年危机,甚至是二胎问题、校园霸凌……这部剧就像个大杂烩,试图将所有这些问题囊括其中。这也是它的讨巧之处,每个人都至少能从中看到些许自己的影子。
光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跑操口号,就足以让人闻到中学操场上的汗味儿,更别说考试刷题、开家长会、与老师过招等典型日常生活。但高考压力只是一个引子,其实它在整部剧中所占的戏份并不算多。
更多的剧情给了高考背后的故事,亲情友情、人生选择、成长代价……而在这其中最打动我的,是一个女人不同时空的不同切面。
在中学时代,她是“假小子”林妙妙,是“公主”邓小琪。可能是个“吃货”,可能爱美。她会在课堂上偷吃东西、偷照镜子,“一个月28天不想学习”,也会在妈妈的唠叨下乖乖穿上秋裤。她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她至少可以任性。
那个时候,学生这个身份给了她一层保护色。有意思的是,高中阶段,对分数的追求恰好模糊了性别界限。最压制个性的那三年,偏偏给了男女之间最大的平等。所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烦恼,不过成了成长的甜蜜忧愁。家长老师会管着她,但她和自己的伙伴总有机会获得喘息。因为她还没有进入那个真正会束缚人的角色。
时光残忍,一晃中年。她成了妙妙妈妈、三一妈妈,“更年期妇女”,家庭主妇。她不是没有或曾有职业,但就像剧中有意弱化的一样,母亲的身份盖过了一切。她的生活重心在孩子,人生寄托是孩子,爱絮叨、脾气差、有强迫症,同时擅长讽刺。
她好像总在唠叨,不是追在孩子后面叮咛“按时吃饭”“定时如厕”,就是提醒“高考多1分干掉一操场的人”。她试图规定孩子的一切,从发型眼镜到兴趣爱好。如波伏娃所说,她们放弃一切娱乐和个人生活,并在这种牺牲中,汲取否认孩子一切独立的权利。
这种“受虐般的奉献”,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对闫妮饰演的王胜男来说,对妙妙好就是把自己几十年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搓成大力丸,嚼碎了喂到她嘴里。对《小别离》里海清饰演的童文洁来说,对朵朵好就是让她走自己走过的那条最对、最好、最安全的路。她们力图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孩子身上,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孩子脱离母亲、成为反抗主体的青春期。
第27集,一直都是乖学霸的钱三一和母亲大吵,面对母亲“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生活”的质问,钱三一的回答是,“一个你不干涉的生活”。昨晚,无心学习想搞直播却被父母关停的林妙妙扬言跳楼,更是把这种矛盾推向高潮。王胜男这才学会放手,“教育孩子,不一定是找到工作。让孩子优雅、善良、懂得怎么玩、不要太自私,这些东西同样重要。”
从空间上来看,少年与中年,学校与家庭,一墙之隔,两个世界。她们互不理解、仿佛永远无法沟通。但从时间上看,这或许就是一个女人的前世今生。在步入社会,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之前,她曾有过一段自由的日子。
就像林大为说妻子王胜男,有孩子之前是“兜里有余钱,手上有功夫”,但自从有了孩子,一个女人的路线发生偏移。这种偏移至死方休。“专注更年二十载”,就是妙妙眼中妈妈的偏移路线。
电视剧没有为我们呈现少年与中年之间的过渡期。它只存在于王胜男与三一妈妈裴音的一段谈话:“没怎么谈恋爱就结婚了,为了赶单位的福利分房,糊里糊涂就生了个孩子。在一起过才发现两个人性格反差太大。这辈子我都在为别人活,听我妈的话结婚,听我妈的话生孩子,听我妈的话跟老公好好磨合。半辈子过去了。”
然后我们看到的就是王胜男的中年状态:一个歇斯底里又带有强迫症的妻子和母亲。她努力把一切安排到井井有序,但秩序总是被打乱以致她看起来好像总在乱发脾气。她嫌弃丈夫的话可谓耳熟至极:“尿尿从来不知道掀马桶圈,挤牙膏从中间挤,袜子底裤几天不带换的……起床不叠被子,吃饭吧唧嘴,还喜欢在被窝里放气,煽得满屋子都是臭味……”
她同时嫉妒丈夫一定程度上可以远离这些琐事,“我要有地方躲,我早就躲了”,“整天都被这些不开心的事包围,就像沙子一样钻我脚里了,磕得我满脚都是血泡。”
王胜男陷入的是一种被循环往复的家务困住的癫狂,这种神经质的状态似乎总是体现在剧中女性身上。在这部剧中,他们干脆把王胜男的妹妹(一个没有工作、神经紧张、怀疑丈夫的家庭主妇),设置成了精神病,夸张地展现了家庭主妇的状态。
婚姻中的两人,互相憎恨又互相不能缺少,吵架起码算是一种沟通方式。但像裴音和她的丈夫,因为价值观不合分居,又为了孩子十几年来固守婚姻,那种心如止水的沉默才更令人窒息。在这种庸常的狭窄生活中,除了像王胜男一样频繁给丈夫换新牙刷(她生气的时候喜欢用丈夫牙刷刷马桶),她们找到的唯一出口,恐怕就是孩子了。
到了剧情后半段,弹幕集中吐槽的点在于“妙妙的人设崩了”。她怎么这么自私、叛逆、不懂事。我想可能是旁观者视角的原因,让我们自带一种朴素的是非观。但就像有网友说的,在青春期,有哪个孩子没欺负过父母?“还是孩子”这句话不知道让多少少年肆无忌惮地耍赖、任性、发脾气,因为有人给他们兜着,赋予他们叛逆的特权。
但总有一天,等他长大成人,这个权力就被剥夺了。整个社会的规则不允许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如此任性。这是脱离父母的“自由”的代价,也是成长的代价。就像妙妙妈妈、三一妈妈,有多久没有作为王胜男和裴音活着?对她们来说,何时能捡回自己最有魅力的状态,离开孩子,过自己的生活?
《伦敦生活》中58岁职场女性贝琳达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女人的疼痛是与生俱来的。姨妈痛、涨奶痛、产痛,贯穿一生都要承受。等到你终于能接受它们的时候,绝经期来了。这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虽然你的骨盆会塌下来,虽然你即使很精致也没人撩你,但你自由了。不再是一个奴隶和生育机器,只是个单纯的女白领。”
《少年派》里裴音绝经又重来大姨妈这件事,貌似是某种新生活的预示。在和丈夫离婚后,年轻的蒋煜文的出现给裴音带来了一抹亮色。他是这么劝裴音的:“你自己本身就是花你从来不开,总是期望身边的人开花给你看。你那么优秀,却从来没有绽放过。我劝你啊,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命拴在老公和儿子身上。”
而王胜男的再次怀孕,则是另外一种出路。在妙妙即将上大学远离家庭之后,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寄托。这也意味着她和林大为不会经历《小别离》里方圆夫妇在女儿出国留学后,那种大眼瞪小眼的空虚感。但在二胎的教育问题上,她是否能放自己一马,只能说还是个未知数。
一个是爱情,一个是新生儿,这两种新鲜事物的到来,给妈妈们带来了新的起点。在经历了一次放手教育之后,她们能摆脱掉社会强加在女人身上的标签,找到自我,回归少年吗?
这也让我想到我妈,在围着我和我妹的生活打转之前,她也曾是个漂亮而腼腆的姑娘。有个画面曾在我脑海里出现:在很多年前的老教室里有个女孩儿,从桌洞里偷偷拿出一封不知是谁递来的情书,看了看,但没有打开……那个时候,她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更年期妇女,不是一个为孩子操劳半生的母亲,她只是她自己,她有自己的名字,她是自己的传奇。
谁不曾有过自己的*金时代?只不过在时光的角落里它慢慢被尘封。对即将走入大学时代的林妙妙、钱三一、邓小琪、江天昊来说,同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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